
「她是誰?她是誰的女兒?...」不知該以什麼標準來判斷簡單或困難的句子聲聲重複問著她,她晃呀晃頭,不知眼神是否可以定焦在我身上,床邊的人依舊不厭煩地提問。她沒想起我,對我們來說都是公平的,因為我能清楚看著她但已無法從表像認出她。以被子裹著蜷曲佝僂的身軀側身躺在床上,露出來的皮膚多處有瘡傷和膿包,看護正為她以鼻管餵食。站在床邊的我,不勇敢就近,不忍心轉身,也修飾不了憐憫與恐懼間的矛盾。
她生養眾多,難以數清由她而出的子子孫孫。我是女子中的女子,在她的生命中和記憶裡,或許就像池子裡附著在石頭上的水草,靠著池水的養份而生並且成長。彷彿與池中的弱肉強食無關,水草卻的確在這個封閉的生態圈之中。水草是一個不擅交際,不懂撒嬌,不夠貼心的外孫女,習慣了被人遺忘的同時也對人遺忘以待,只是流動在心臟脈搏之間的那些以體溫為證據終究無法忘記從何處而來。姑且說我已活過了半生,或者近半生或者大半生,與她親近的日子寥寥可數。還是說自己自幼自尊心便強,感受不到人對我強烈的熱情時,便害怕自己熱情的回應會撲空,因此寧願保持距離。這就是我和她的關係與記憶,開不出花卻折不斷的枝子。
然後我想起昨夜才看過的一齣舞台劇,戲劇最後,被分隔在墳墓內外的小鎮上的人們,剛進墳墓裡的人可以清楚看見墳墓外的哀傷而更哀傷,不甘心地要求說書人讓她回到生命中最美好的那天重溫情感與快樂,然後在忽驟忽慢忽喜忽憂的記憶旅程後,情願地回到她的墳墓,那個等待永恆的位置,從此之後可以平靜看著或等待著墳墓外的人。人們的生死之間,也只有信仰與信仰的真實可以作為橋樑。對活著的最重要的是不留遺憾和幸福,對死去的便是平靜安息。於是我忽然好想知道此時此刻她心中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從年老萎縮無法自理也不明意識的病體旁離開後,鬆一口氣。接著釐清自己是因理性駕馭了情感以至於看到一個親人老化至生死之關時不遺憾或不夠難過,或是因為自己低調得夠久因此在一段關係上顯得冷漠,也可能有自己無法言說不可理喻的緣由等著我發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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